建安十三年寒冬的一个夜晚，东南风大作，但月明星稀，视野格外清楚。荆州赤壁地界的涛涛江水上，曹操数千艨艟，横霸于江表。曹操携诸位将领，立于旗船船头之上。曹操身着赤色龙纹袍，肩披头蓬，站在众将正中，右手举起，挡在额头，聚精会神地看着江水对面，而此时的对面，只黑黢黢一片，并见不到什么。曹操左边，虎侯侍立，全身重甲，手握霸王刀；曹操右边，则是程昱，这位善于临阵机变的文武全才，一向不怎么信任东吴黄盖之降，此时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。

东南风更大了。

不一会儿，那如宇宙般无垠的黑暗中，隐隐约约一支舰队驶来。曹操紧紧蹙了蹙眉，迫不及待地想看清那是不是与他约定投降的东吴大将黄盖的战船。少顷，待那船更近些时，曹操分明看清了对面舰队大纛上书的“黄”字，顿时大喜，一边兴高采烈舒展了面容，扬起了嘴角，一边用右手朝左掌一击，同时跺着脚，嘴里道：“事济矣！”身旁诸位将军，也都看见了对面舰队，又见主公把握十足，喝彩声连成一片。

曹操剧照

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，是程昱。众人欢欣鼓舞时，程昱一直默不作声，只是保持着他那僵硬的姿势，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来船。这一幕，被曹操敏感地捕捉了。曹操忽地止笑，朝程昱身边凑来，刚欲开口，程昱突然扭头大喊：“丞相！敌船恐有诈！”曹操刚刚舒展的脸，顿时又写满了拧巴和狡诈，十分奸邪而古怪地“嗯？”了一声，一边亲自看着究竟，一边急问道：“仲德何以知之？”程昱道：“丞相看，敌船吃水浅，来势快，不似黄盖所言‘盛满粮草’之船；若如其言，则来船必吃水深，不似这般急进也。”曹操顿了顿，突然反应了过来。他事前也一直疑虑，那黄盖原是孙坚旧臣，江东第一批老人，果真因周瑜一顿毒打，就肯背主么？曹操即刻朝舰船指挥大喊：“快挡住来船！快！”那指挥反应急速，已将指令下达了出。奈何黄盖战船轻巧，借势东风来得极快，又曹操战船皆以铁索相连，一时无法尽拆，曹操只得眼巴巴看着敌船冲将进来。

后面的事，诸位知道，黄盖用船火攻，在赤壁大败曹操，曹操欲以席卷北国之势燎原南国的理想，就此破灭了。

关于赤壁之战，史料这样记载：

史料[1]┃十二月，孙权为刘备攻合肥。曹操自江陵征刘备，至巴丘，曹操遣张熹救合肥。孙权闻张熹至，乃走。曹操至赤壁，与刘备战，不利。于是大疫，吏士多死者，乃引军还。——《三国志·武帝纪》

史料[2]┃孙权遂遣周瑜及程普等与刘备并力逆曹操，遇于赤壁。时曹操军众已有疾病，初一交战，曹操军败退，引次江北。周瑜等在南岸。周瑜部将黄盖曰：“今寇众我寡，难与持久。然曹操军船舰首尾相接，可烧而走也。”乃取蒙冲斗舰数十艘，实以薪草，膏油灌其中，裹以帷幕，上建牙旗，先书报曹操，欺以欲降。又豫备走舸，各系大船后，因引次俱前。曹操军吏士皆延颈观望，指言盖降。盖放诸船，同时发火。时风盛猛，悉延烧岸上营落。顷之，烟炎张天，人马烧溺死者甚众，军遂败退，还保南郡。刘备与周瑜等复共追。曹操留曹仁等守江陵城，径自北归。——《三国志·周瑜传》

曹操剧照

从整体战局看，建安十三（208）年十二月，孙权为刘备攻合肥。曹操从江陵而下，征讨刘备。到巴丘时，曹操派张熹救合肥。孙权闻张熹来救，于是放弃进攻。曹操到赤壁与刘备交战，没有取胜。当时瘟疫大发，士卒多有死者，曹操于是领军退还江陵。从具体战斗看，则与我们所熟知的黄盖火烧赤壁，大致相同。

孙权剧照

但千百年来，有关赤壁之战的讹传，层出不穷，多因后世说书平话演义之影响。

讹传最甚者，是曹军兵力问题。因演义影响，多认为赤壁之战曹军有八十三万，而演义这一数字也不是没有来源，因为曹操当年给孙权的一封信中写到：

史料[3]┃近者奉辞伐罪，旄麾南指，刘琮束手。今治水军八十万众，方与将军（孙权）会猎于吴。——《三国志·孙权传》注引《江表传》

既然曹操这么写了，为何说是讹传？一方面，曹操显然有虚张声势之嫌；另一方面，周瑜也曾给出过自己的分析：

史料[4]┃及会罢之夜，周瑜见曰：“诸人徒见曹操书，言水步八十万，而各恐慑，不复料其虚实，便开此议，甚无谓也。今以实校之，彼所将中原人，不过十五六万，且军已久疲，所得刘表众，亦极七八万耳，尚怀狐疑。”——《三国志·周瑜传》注引《江表传》

按周瑜说法，曹军总数不到二十五万，非曹操所言八十万。曹操说话，自然夸大，那周瑜所言，有没有歪曲之嫌？我们还得自开手眼，自找证据。

周瑜剧照

为估算曹操南征时兵力，我们先看东汉末年时期郡人口和募兵比例，约为多少。关于这点，《后汉书》有这样一条记载：

史料[5]┃臧洪劝说张超（张邈弟弟）：现全郡（广陵）尚全，吏人殷富，若动浮鼓，可得二万人。——《后汉书·臧洪传》

广陵郡，是东汉一大郡，该郡有口四十一万，募兵可得两万，则郡人口和募兵比，约为20比1。曹操基本统一北方时（208），占据幽州、冀州、并州、兖州、司隶东部、青州、徐州、豫州、荆州和扬州北部，由于东汉末年战乱，人口骤降，当时曹操治下人口总数约为五百万，考虑到驻守、战损、发展不均等情况，则周瑜所言曹操有北方兵十五万，所言不虚。至于曹操取荆州后的兵力总数，《三国志·刘表传》记载：

史料[6]┃刘表北据汉川，地方数千里，带甲十余万。——《三国志·刘表传》

这一数字，与当时荆州的实际情况，和周瑜之推测（七八万），皆相差不大，可以认为属实。这样看来，赤壁之战曹军总兵力约在二十万出头。

刘表剧照

另一讹传，则隐晦得多：即认为曹操赤壁之败，是因东吴火攻。这一认识，自然源于演义，但如上一处讹传一样，演义也不是捏造，其根据，正是我们前面所引用的史料（见史料[2]）。关于这则史料的反证，史载：

史料[7]┃周瑜之破魏军也，曹操曰：“孤不羞走。”后与孙权书曰：“赤壁之役，值有疾病，孤烧船自退，横使周瑜虚获此名。”——《三国志·周瑜传》注引《江表传》

按这则史料所言，则曹操赤壁之败，主要原因不在战败，而在瘟疫肆虐。瘟疫的横行，使得曹操无法久战，只得引军退回北方，且退军时，也不是东吴烧毁了曹军战船，是曹操自己下令烧毁的。

曹操剧照

在史料之迷雾里逡巡踟蹰时，湖北出土的三国古墓，或许能为我们揭开谜团。

2008年，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工作者们，在襄樊市樊城区，抢救性发掘了一座三国古墓。这座古墓，因在樊城区莱越居委会被发现，遂被命名为樊城莱越M1号三国墓葬。这座古墓，在墓葬形制、墓葬结构、出土文物方面，与东汉末年至三国初年的荆州地区墓葬并无太大区别。唯一让学者困惑的是，这座三国墓葬的墓室顶部设计——四隅券进式穹隆顶——与当时荆州地区出土的其它墓葬（如刘表墓），反差极大。因为这种墓室顶设计，是典型的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东吴地区的墓室顶设计，而不是三国荆州地区墓室顶设计。从这一点就可断定，墓主人来自江东，而非荆州土著。

湖北三国古墓：樊城莱越M1

为何一位埋葬于荆州的江东人，要按江东之规建造墓室？很自然，因为这位墓主人虽身在异土，却心系江东。关于这一判断，有以下证据：东晋南朝出土的墓志中，有两则记载，其中，东晋太宁元年（323）谢鲲墓志写到：

史料[8]┃假葬建康县石子罡……旧墓在荧阳。

东晋义熙三年（407）谢球墓志则说：

史料[9]┃安厝丹杨郡秣陵县赖乡石泉里牛头山。

“假葬”，是指临时安葬处；“安厝”，是指最终安葬处。这两则记载的价值在于：东晋初年（323）仍然保留着北归故里之期盼的谢氏，到晋末宋初，已接受了安处南方的事实。

由此可见，湖北出土的这座三国墓葬的墓主人，不但是江东人埋葬于荆州，而且这位江东人，在荆州待的时间，并不长。所以他离世时，家人和亲朋依旧按江东之俗，为他置办丧葬。

湖北出土的这座三国墓葬中的文物（包括但不限于金饼、金手镯、玛瑙等物），还可进一步推断，这座墓的墓主人，是一位高级官员，根据学者分析，甚至很可能是一位具有爵位，而且仅次列侯的将军。

樊城莱越M1中出土的金手镯

所谓列侯，则李通、李典、郭嘉这一级别的人物，都是列侯（列侯中的亭侯）。关羽也是列侯。而这些人都是什么级别的存在，不消多说。湖北出土的这座三国墓葬墓主人，竟然是“仅次于这些人物”的东吴高级官员。那么问题来了，史料中并无这么高级别的将领长年在异国活动的记载（除了外交官员，但外交官员都有明确记载），那这位东吴高级将领在荆州的活动情况，就很有历史颠覆性了。合理解释是：这位东吴高级将领，可能是在荆州从事谍报工作，而且当时的荆州，这样的东吴高级将领绝不止此一人。进一步推测，赤壁之战时，曹营内部情况，极其复杂，很可能有许多东吴间谍活动。

从这一点出发，前文有关曹操之败的原因孰是孰非，就不难推测了。无论是江东得知曹操战船连锁，从而能施行火攻，还是曹军军士生病，无奈撤退，这些信息都是怎么传到江东人耳去的？答案明显：是活动在荆州地区的各种东吴间谍，将曹军内部情报传到东吴的。从这一角度看，曹军的赤壁大败，战船被烧，士兵得病等等，都是表面原因。根本原因则是：曹操在信息战上，早早就败给了孙权。曹营内部机密，东吴尽皆知晓，如此打仗怎能不败。

当然，曹军在信息战方面的失策有情可原，毕竟曹操刚入驻荆州就要踏平江南。故，贾诩曾劝谏曹操，不要急于挥师东下：

建安十三年，曹操破荆州，欲顺江东下。贾诩谏曰：“明公昔破袁绍，今收汝南，威名远著，军势既大；若乘旧楚之饶，以飨吏士，抚安百姓，使安土乐业，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。”曹操不从，军遂无利。——《三国志·贾诩传》

贾诩剧照

由此可见，敌后情报人员的猖獗，很可能是曹操赤壁惨败的根本原因。

参考文献：《三国志》；《后汉书》；《江表传》；《南京象山东晋王氏家族墓志研究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