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堪羡优伶有福”，这句写进袭人判词的话，不但提示了袭人嫁蒋玉菡的结局，而且充分表达了作者曹雪芹对袭人的喜爱和不舍。

但是，在礼节森严的封建时代，娶了侍候过宝玉已非完璧之身的袭人，到底算不算有福？这是很多读者纠结的问题，甚至判断曹雪芹说的是反话，是讽刺，说明袭人的结局肯定不幸福。

其实，对这个问题的纠结，主要是因为现代人不了解当时的社会风俗，完全以现代人的角度去分析，才会得出“优伶有福”是讽刺的结论。

根据脂批提示，袭人的结局确实是嫁给了蒋玉菡，而且二人一起供奉落魄后的宝玉和宝钗夫妇，算是一对受作者歌颂的夫妻，脂批更是说“花袭人有始有终”，不因环境地位的改变而对待宝玉有所不同。

那么，蒋玉菡对花袭人是怎样的态度？他是否觉得自己娶了花袭人算有福？

这要从蒋玉菡和花袭人的交集说起。

宝玉和蒋玉菡初识之时，蒋玉菡就知道有袭人这个人的存在，而且知道她与宝玉关系不一般。第二十八回，冯紫英安排了一个酒局，宝玉和薛蟠都参加了，蒋玉菡也应邀入席。席间，宝玉提议说女儿令，因蒋玉菡说了句“花气袭人知昼暖”。这句诗正是花袭人名字的由来。

第二十三回，贾政从王夫人口中听到袭人的名字，由此引出花袭人名字的由来。

贾政问道：“袭人是何人？"王夫人道：“是个丫头。”贾政道：“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，是谁这样刁钻，起这样的名字？"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，便替宝玉掩饰道：“是老太太起的。”贾政道：“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，一定是宝玉。”宝玉见瞒不过，只得起身回道：“因素日读诗，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：`花气袭人知昼暖'．因这个丫头姓花，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。”

通过这个名字，贾政得出的结论是：“可见宝玉不务正， 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。”

这样一句“浓词艳赋”，不但宝玉喜欢，蒋玉菡也喜欢，“昨日见了一副对子，可巧只记得这句”，因喜欢而印象深刻，因印象深刻而记住。红楼无闲笔，作者只用一句诗，就勾勒出了宝玉和蒋玉菡在审美上有着相同的脾性，暗指二人都喜欢花袭人。

由诗到人，蒋玉菡无意间念的这句诗，被薛蟠说“念起宝贝来”扯到了花袭人的身上。这里也可体现作者的笔力，用这种方式让蒋玉菡和袭人扯上关系。薛蟠没什么文化，又是个口无遮拦的大嘴巴，他听不懂诗句，但却对“袭人”的名字很熟悉，所以冲口而出。这也说明宝玉对袭人的珍视不是秘密，袭人在宝玉心中是“宝贝”般的存在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，因为不但薛蟠知道，妓女云儿也知道。

也因为薛蟠的这一说，才有了蒋玉菡起身向宝玉道歉，从而引出了“情赠茜香罗”。巧的是这天宝玉身上所系的汗巾子正好是袭人的，于是宝玉无意间为袭人和蒋玉菡牵了红线，交换了信物。

娶袭人之时，蒋玉菡是否知道袭人和宝玉的关系？这个问题很重要，直接关系着婚后蒋玉菡对袭人的看法。

按照我们现代人的观念，袭人嫁蒋玉菡，有两种处理方式，一是隐瞒前史，不让蒋玉菡知道她曾与宝玉有过云雨；二是直接告知，希望对方不会在意。

其实，这都是我们这些现代人想多了。从知道袭人存在的第一天起，蒋玉菡就知道袭人和宝玉的关系。

公子身边有几个亲密丫鬟，这是当时的风俗，用脂砚斋的话说就是“大家常事耳”，意即这是大家族中的平常事。这种亲密丫头，俗称为通房丫头，专为解决少爷公子的生理冲动而存在。不过，能否从身体亲密发展到情感亲密，就因人而异了。宝玉和袭人是身体亲密和情感亲密兼备，而且情感亲密大于身体亲密，宝玉对袭人有很强的依赖。当然，也只有情感亲密才能称之为宝贝了。

蒋玉菡是聪明人，仅从“宝贝”一词，就能知晓宝玉和袭人的亲密关系。

那么问题来了，既然知道这一层关系，蒋玉菡也很清楚袭人不是完璧之人，为何会愿意娶她？是他心大愿意像武大郎一样做“剩王八”，还是因某种形势所迫非娶不可？这是很多读者纠结的问题，并且因此来判断袭人嫁给蒋玉菡一定不幸福。

现代人的对年代作品的纠结，通常来源于理解局限，即不清楚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风俗民情。

在我们这个有着贞节情结的国度，把失贞这件事看得比天还大，“饿死事小，失节事大”，但人们其实对失贞有着理解误区。“好女不嫁二夫”这种贞节理念，只针对大家闺秀，即有身份有地位受过教育的女子。“礼不下庶人”，对于平头百姓，尤其是下人，没有这样的贞节要求，比如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再嫁，并没有被贾府人看不起。大家对她的谴责，是因为她纵容两个女儿的淫乱行为。

平头百姓为了生存而再嫁，无可厚非，因为那个时代的女人没有生存能力。

对于下人来说，就更开化了，达官贵人以交换侍妾为风尚，比如苏东坡就喜欢把自己的侍妾当成礼物送人。这些被当礼物送出的侍妾，也并不会因此而被看轻，因为这是风尚，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习惯行为。

大家族少爷的通房也是如此，不是每一个通房都能上升为姨娘，这就决定了大量的通房将像普通丫鬟一样被主子处理，指婚是其中一种处理方式。而且，越是做过通房的丫头，在婚嫁上越受欢迎，因为接受过主母的调教，其当家理事的能力高于普通丫头，能把小家庭经营得更好。

试想，如果社会上的观念是看不起做过通房的人，还有谁家愿意让女儿去做通房？那么通房制度就会受到严重威胁。书中的王熙凤打发过贾琏的通房，李纨也说贾珠的通房守不住出去了，这些人流向了哪里？当然是流向了社会。如果她们因此而被人看不起，那么会造成社会的不安定，贾珠的通房也不存在守不住之说，留在贾府不是更好吗？

还有，贾赦把自己的通房秋桐赏赐给贾琏，有人敢轻视她吗？相反，因为她是贾赦赏的，属于父亲赏赐给儿子，地位上高于贾琏原有的侍妾。因此，王熙凤对她丝毫不敢怠慢，“ 一面又命摆酒接风，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”。“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，无人僭他的，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”，如果有失贞之说，这份傲慢从何而来？

正因为这份傲慢，她才敢向邢夫人告状，用邢夫人来压贾琏和王熙凤。

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， 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：“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，我没了安身之处，太太好歹开恩。”邢夫人听说，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，又骂贾琏：“不知好歹的种子，凭他怎不好，是你父亲给的。为个外头来的撵他，连老子都没了。你要撵他，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。”

“还你父亲去”，充分说明了侍妾作为礼物的功用，可以送来送去，不满意还可以还回去，这是全社会的共识，并不因侍妾被送来送去而有轻视的想法。

所以，蒋玉菡知道袭人做过宝玉的通房，并不会因此而看不起她，也不会产生芥蒂。相反，他们会因为拥有共同的经历而彼此更加珍视。作为戏子的蒋玉菡，其实相当于男通房，在蓄戏子成风的年代，男戏子就是男主人的通房，这也是为什么忠顺王必须把逃跑的蒋玉菡追回来的原因，他也是忠顺王的“宝贝”，只不过没有爱的情感成分，只有占有。

由此可知做通房不叫失贞，归属于某一个主子却与另外的男人有暧昧或发生关系才叫失贞。因此，金钏不能和宝玉暧昧，因为金钏在名分上是贾政的通房，只有贾政把金钏赏给了宝玉，宝玉才能动。所以，赵姨娘想要为贾环争取彩霞，也只能去找贾政作主，因为只有贾政才有这个权利。

这就是“以经解经”，对于年代作品，只要我们愿意用心去深入阅读，就能从作品本身找到答案，不会受年代的局限。

袭人和蒋玉菡，都属于处于社会底层的人，且曾经有过同样的身份和经历，这就能让他们很快找到共鸣，并且惺惺相惜。

袭人最大的优点是忠，而且是有良知有理智的智忠，不会任由主子胡作非为而盲目顺从，反而会想方设法加以劝导。因此，作者给予的一字定评是“贤”，有贤妻之德。

蒋玉菡最大的优点是义，而且是不计前嫌的仁爱之义，在被宝玉背叛过的情形下，依然愿意供奉落魄的宝玉。因此，作者以“玉”为之命名，赞他有君子之德。

袭人和蒋玉菡都是与宝玉关系密切的人，一个对宝玉的主仆之忠“有始有终”，一个对宝玉的朋友之义“有始有终”，都是作者所推崇的人。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，那就是脚踏实地，努力用自己的奋斗来改变命运，赢取美好未来。

“堪羡优伶有福”其实是一句互义之文，既说蒋玉菡有福，也指袭人有福。嫁给蒋玉菡的袭人，其贤妻之德有了用武之地，适配其位，劝导之语，蒋玉菡听得进去，不像宝玉这样让袭人操碎了心还死不悔性。同样，娶了袭人的蒋玉菡有福，有君子之德的他，交游广泛、聪明务实，有了袭人这个贤内助，如虎添翼，想干什么都更容易成功。因此，袭人和蒋玉菡才是最为般配的一对，而且属于一加一大于二的结合，互相激发，彼此成就。

由此也可见作者曹雪芹超越时代的婚姻：夫妻双方，谁也不依附，都充分发挥出应有的能量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。也正因为如此，从底层开始打拼的花袭人和蒋玉菡，才有能力供奉宝玉和宝钗。

花袭人和蒋玉菡，一忠一义，即便世事变迁依然不改其志，怎么不让作者“堪羡”“有福”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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